這篇劇評可能有劇透
——北京什么最慢?
——北京地下鐵的工程最慢,到現在那兒幾個大溝還沒有埋上呢。
……
——你說北京什么最短?
——最短?我說北京出那燈泡壽命最短。(眾笑、鼓掌)
——怎么了?
——不到三天就憋一個。
——也許是個別的,
——后來換了一個不憋了。
——那還不錯。
——燈口掉下來了。
……
——北京什么最多?
——北京這兩年漲價東西最多。
——北京什么最貴?
——北京西紅柿最貴,一塊五一筐。
——那不算貴啊。
——一筐挑出仨能吃的。
……
這個片段,來自馬季先生在上世紀80年代初創作的相聲《北京之最》。因為在相聲中諷刺了北京社會中的諸多落后的現狀,比如入托難、樓道擁擠、停水停電等問題,擊中了當時社會情緒,引起了廣泛討論。
可惜現在流傳的都是潔本了,原作里是諷刺過北京標語口號換得最快的。

那是馬季創作的第二個高峰期,如果說前一個高峰期是歌頌型相聲,那么80年代初的高峰期,則是批判諷刺現實主義相聲。最廣為人知的一個作品就是《宇宙牌香煙》,諷刺當時市場上偽劣產品通過廣告推銷以假亂真。
相似的笑聲出現在米未最近推出的《一年一度喜劇大賽》上,《互聯網體檢》同樣都是批判諷刺現實主義的。這個節目是這檔綜藝里最先播出的,也是傳播范圍最廣的。
面部識別能洞穿你所有的個人隱私,體檢前要先看廣告,想要關閉廣告必須成為會員,即便成為會員也關閉不了彈窗廣告,然后誘導下載APP,購買加速包,最終落幕在直播電商的演戲炒作賣慘帶貨……
諷刺喜劇往往都是時代和社會的尖銳批判武器,《互聯網體檢》甚至諷刺了節目播出平臺愛奇藝,這和《北京之最》的精神內核是一樣的,都是現實主義批判的余暉。
在做喜劇這件事上,馬東是繞不過去馬季的,如果馬東的喜劇綜藝能搞成,第一功勞肯定是馬季。
愧為人子
馬季是不愿意馬東干相聲這行的,在老子后面吃相聲這碗飯,“沒有出息”,他不愿意兒子重蹈自己的覆轍,畢竟世家子弟很多,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少之又少。
馬季當時還說過一句得罪人的話:我太喜歡相聲了,但是我太討厭這只隊伍了。“我可以克服相聲界的一些壞習氣,但我擔心我的兒子隨波逐流。”
即便當年馬季一年有8個月不在家,但在這樣的家庭里長大,馬東怎么會不耳濡目染受到熏陶。
就跟馬季十幾歲時在上海學徒,跟著電臺學劉寶瑞的相聲、高元鈞的山東快書一樣,馬東四歲半就能背出整段的快板書《奇襲白虎團》,這把馬季嚇了一跳,一問,才知道是馬東是跟著收音機學會的。
馬東當然喜歡相聲,小時候就偷偷翻看馬季創作的本子,一邊看一邊在房間里哈哈哈大笑。馬季過去一看,原來是馬東在看劉寶瑞的《四大本》,看到精彩處就忍不住笑,笑完之后馬東都掌握了。
馬季曾創作過一個相聲《地名學》,興致勃勃寫完之后叫來馬東,十幾歲的馬東和媽媽一起聽完了,馬東說了句:思想性不強。馬季后來想了想,改得巧一點,趣味性更強,后來在全國青年聯合會上表演,觀眾非常喜歡。
“馬東的一句話使我對相聲的認識變得更成熟了。”馬季晚年時回憶。
觀眾看的是光鮮舞臺,家人才知道幕后生活里的煩惱。馬季是個隨和的人,但馬東七八歲時就見過父親修改作品的無奈,當時他就知道一個詞叫“槍斃”,“當你能說到狠處,但是又不讓你說到這個程度,那種難受的感覺你是知道的。”
馬東沒有重蹈父親的覆轍,18歲就到澳大利亞打工留學,傾家蕩產湊足了3萬人民幣兌換成1萬澳元,一半學費一半生活費,臨走前夜,父親馬季給兒子的贈言是自己13歲去上海學徒的艱辛。
那還是1947年,馬季去上海宏德織造廠造枕套和臺布,師傅睡在白天熨布料的臺子,馬季只能鋪個席子睡地上,早晨起來給師傅倒馬桶端臉盆,畢恭畢敬伺候師傅吃早飯。

父子二人都是吃過苦的,馬東留學澳洲也是去經歷人生的窘迫,他不光要克服語言的障礙學計算機,還要天不亮就去皮件廠打工,在酸臭的工廠里把袋鼠睪丸皮洗干凈揉軟和制成女士用的錢袋。所以多年后許知遠在《十三邀》里念起悉尼的大都會氣派時,馬東的回應是“這人想多的了”。
即使后來拿到綠卡,一天的工資比父親一個月的都高,但馬東仍覺得這是漂泊異鄉,他學的是計算機,心向往之的還是藝術。
名人之后的復雜就在于,25歲的馬東會拿父親的25歲跟自己比,當時父親已經寫出相聲《找舅舅》小有名氣,而馬東當時的自我評價是:一事無成愧為人子。
不光自己比,輿論也會比較,很長一段時間里,馬東回國后的表現都拿來歸功在馬季的光環和羽翼之下。不論是在湖南衛視做《有話好說》,還是競聘央視主持《挑戰主持人》、《文化訪談錄》,馬東努力找尋一個主持人的機會和位置,其實恰恰是在違背父親不希望他成為公眾人物的愿望。
那是名人之后的自我證明,就像雖然他沒干相聲這行,但很早以前馮鞏跟馬東說:你早晚得干這行,馬東覺得,“會否被他不幸而言中呢?只有天知道。”
即興發揮
馬東是善于抓住時代脈搏的。
2013年,愛奇藝的后臺數據顯示,移動端首次超過了PC端,這是一個標志性的潮流,這一年他加盟了愛奇藝。
還是沿著文化而非娛樂的老路,他在愛奇藝推出的第一檔綜藝節目叫做《漢字英雄》,乍一推出,就陷入了侵權風波,因為這個名字是《南方周末》首創的,嘉賓名稱也叫“漢字先生”,商標注冊時間也早于愛奇藝。
但《南方周末》吃虧在,當時只是把“漢字英雄”作為晚會的一個環節,而馬東先人一步,直接請來高曉松、于丹、張頤武等人做成了知識競賽的綜藝節目,后來連做了三季。所以即便有爭議,最后也不了了之了。
《一年一度喜劇大賽》再一次驗證了馬東的身段柔軟和靈活變通。
第二季《樂隊的夏天》已經不如第一季好評如潮,再辦一年會更好嗎?解決不了這個問題,那就退而求次,轉頭到喜劇這個紅海中做微創新。所以你會看到《一年一度喜劇大賽》里有此前諸多喜劇節目的影子,比如《認真的嘎嘎們》、《今夜百樂門》等等。
節目中,馬東笑得開心,他說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完整節目的真實表現。這種“即興發揮”跟相聲里的“現掛”類似,其實延續的是他從電視臺以來的主持風格。
“當一個喜劇專家挺悲哀的,老要看門道這多難受”,“只要你能獲得觀眾掌聲,你愛干嘛干嘛”,馬東總能把自己降低到一個普通觀眾的姿態,而不是像李誕、徐崢一樣輸出觀點鮮明的點評,他是組局者,而非舞臺上的裁判人。
但事實上,他不懂“漫才”嗎?不懂脫口秀嗎?
他幫父親整理的回憶錄里,清清楚楚寫著馬季當年去日本訪問時對漫才等一眾藝能節目的觀察。就把雙人漫才跟中國的對口相聲做了類比。
“雙人漫才的題材涉及面很廣,有傳統的,有抨擊時事的,有諷喻社會的,還有一些如相聲中的葷口”,他看到舞臺上的漫才表演,模仿的是田中角榮的神態,明顯是在諷刺一些現實人物,“笑聲掌聲不斷,證明漫才深受觀眾歡迎。”
馬季當年在政協會上,早已經表達過相聲要向美國脫口秀學習的觀點。早年間馬季去美國拉斯維加斯看過脫口秀演出,他就覺得中國相聲應該走脫口秀的路:臺下觀眾提問,臺上演員即興回答,語言巧妙,幽默詼諧。
“這種表演不僅是社會的觀察家而且是一位評論家。相聲絕不僅僅是逗個笑話,滑稽也絕不等于相聲。”
節目之外,出來接受采訪的不是米未聯合創始人牟頔,事實上她才是說服大家做這檔喜劇節目的人,即便她知道的幕后更多,接受采訪闡述米未做喜劇理念的還是馬東,依然是在傳達擁抱年輕人、正向的價值主張。
如今,你很難再去捕捉馬東的另一面,精于表達的馬東不會輕易對外表達出對很多事物的喜好和品位。曾幾何時,少年的他寫下過“空聞五湖失范蠡,唯見滄海醉東坡”這樣的詩,他也跟父親辯論過相聲的社會作用,父親是持否定態度的,“只能把該說的說出來,再說倆人就沖突了”。
值得稱贊的創新是,《一年一度喜劇大賽》不光要有五花八門不同類型的喜劇,還要有喜劇誕生的過程,所以你會看到每個作品名字都署名了編劇,演出之后馬東也會讓編劇講述一番創作過程,這是在放大編劇的作用更尊重創作本身。
如果回頭看,《一年一度喜劇大賽》里對創作本身的尊重,也是馬東搞喜劇的應有之義。
馬季晚年反思過相聲的低迷,他覺得問題還是出在創作上,笑料都是過去前輩們一再反對的“外插花”,結構不是結構,包袱不是包袱,所有包袱都似曾相識。
“相聲的正確創作道路是‘深入生活’,過去我們去農村蹲點,7個月才寫出一個相聲的本子來。現在是什么?“電腦時代”,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但是感情呢?感情上你不跟生活連接,能出不朽的作品?”
1963年,馬季跟著文化工作隊到山東文登縣的農村生產隊下鄉,跟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數月收獲頗豐,回京之后去中南海給毛主席演出。馬季演了《畫像》、《跳大神》、《黑斑病》三個段子,主席微笑著握著馬季的手說:“還是下去好!”
晚年的馬季對媒介之于喜劇的影響是有反思的,他后來的《五官爭功》等作品都是在各地體驗生活寫出來的,他也樂意去與觀眾面對面的演出,“相聲是老百姓捧起來的,你就要回到老百姓希望你去的地方。”
這就跟《脫口秀大會》后,媒體對周奇墨和笑果文化褒貶不一,是一樣的。馬季在生前最后一次采訪里,覺得自己不再適應央視這樣的電視舞臺,“離開了面對面,生命力就差了。”
談到相聲的復興之路時,馬季不無動情地說:我們要繼承先輩的遺志,千真萬確的,這是真理。他想起的是侯寶林臨終前,在病床上拉著他的手說:馬季,即興發揮是相聲的主要技巧,千萬別丟了啊。
《十三邀》上,許知遠問過馬東,馬東覺的父親應該不會喜歡《奇葩說》,因為太鬧心了,那么沿著這個思路問下去,《一年一度喜劇大賽》呢?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馬季是喜歡“諧音梗”的,他的藝名實際來自匈牙利電影《牧鵝少年馬季》,但他說自己也是“馬克思主義的集大成者”。
主要參考資料:
《馬季:未完成的功課》,南方人物周刊
《只有大眾,沒有文化》,王小峰
《一生守候》,馬季
《我的父親馬季》,馬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