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影評可能有劇透
作為魔法世界的忠實擁躉,我曾堅持認為羅琳是當代最優秀的女性小說家,甚至在神奇動物這個系列伊始,寫了文獻綜述式的影評,長篇累犢地剖析和夸贊神奇動物這個系列在建立一個更完善廣闊的魔法世界這方面的巨大潛力。而在這個首映日,在空蕩蕩的imax影廳中坐立難安,掙扎輾轉了兩個半小時之后,我不得不充滿苦澀地承認,神奇動物這個系列失敗了,一敗涂地,無論還有沒有續作,這個系列都再沒有翻身的可能。
不得不說,即使我在放映結束后得出的是這樣消極的結論,在觀影過程中,我仍然是享受和愉悅的。不可能不享受,不可能不愉悅,魔法世界是你我的精神港灣,這些人物都是你我深愛的人物,他們就像多年未見的老朋友一樣,很想念他們,無論在任何時候再見到他們總是好的,總是快樂和懷舊的。在這種安逸的感性情緒帶來的惰性下,去理性地承認這部電影的失敗是極其艱難的。
而此刻,既然我已強迫自己摘下粉絲濾鏡,客觀坦蕩地承認這部電影的問題,那我認為我也有必要來幫這個我曾寄予厚望的電影系列作一個更理性的梳理:到底是哪里走錯了路,導致了《鄧布利多之謎》這樣松散,勉強,敷衍,低齡的劇本?
要談這部《鄧布利多之謎》在劇本上的錯漏百出,不能不談《格林德沃之罪》。首先,我需要提出一個也許非常不受歡迎的觀點:我一直認為《格林德沃之罪》根本沒有那么差。羅琳寫出來的劇本不是傳統好萊塢大片味兒,沒有血脈噴張高潮迭起的動作畫面,但是卻是細膩扎實,充滿了人文主義思考和關懷的。《格林德沃之罪》的情緒氛圍是詩化又悲憫的,對人物之間的感情處理得微妙而動人。跟整個魔法世界的其他故事一樣,這部電影的主題是愛,無論是親情友情還是愛情。所以某種程度上,大眾觀眾對《格林德沃之罪》的抱怨雖然有其合理之處,但根本不值得為此自毀長城,為了去迎合大眾市場就徹底否定這個系列原有的基調。
但是,幾乎可以肯定地說,正是《格林德沃之罪》在劇本上的口碑滑坡,直接導致了《鄧布利多之謎》在劇本上的全線崩潰。換句話講,是因為電影公司急切地想要迎合市場,才自毀式地做出了顛覆整個系列根基的災難性選擇。這種荒謬怪異的事不是第一次發生在這家電影公司:不用回頭看多遠,看看著名的正義聯盟的制作班底風波就能一清二楚。
這個災難性的選擇具體是什么?主要是兩個方面:1. 在創作層面上,引入了一個好萊塢老油條編劇(白人直男)來“改編”羅琳的原劇本;2. 在劇情層面上,徹底邊緣化和弱化“默默然”這個在系列前兩部都一直是核心情節動機的“神奇動物”。為了避免粉圈思維的誤解和猜疑,我必須立刻先行澄清,此處我既不是作為羅琳書迷想要開脫羅琳本人作為編劇之一的責任,我也從來不是克雷登斯這個角色或演員的粉絲,進而想要為其戲份減少打抱不平。
但實事求是的說,這兩個選擇就是造成《鄧布利多之謎》的劇本如此斷裂,淺薄,虛浮的根本原因。
這兩個選擇都是電影制作方對《格林德沃之罪》遭到的批評作出的簡單粗暴一刀切的糾正:
1. 輿論說羅琳只會寫小說不會寫電影劇本,那么好,華納因此再找了一個長期混跡好萊塢體系內的順直白男來改編羅琳的原劇本,好讓這個電影更符合好萊塢傳統審美——無論這種審美有多過時多腐朽。這個編劇曾是哈利波特電影系列的編劇,而哈利波特電影系列讓人難以忍受的魔改有多少,相信所有哈利波特的書迷心里都一清二楚。據羅琳說,這位編劇在改編《混血王子》的電影劇本時,還曾經想給阿不思鄧布利多安排一個初戀女友,被羅琳直接在會議桌上塞小紙條才作罷。《死亡圣器》中,格林德沃這個人物死前的圣光救贖——在伏地魔面前,格林德沃誓死也不愿說出老魔杖的下落,并嘲笑伏地魔不懂愛——也是被這個編劇魔改和一剪梅的。因此,無論《鄧布利多之謎》最終稿劇本呈現出的災難效果有多少羅琳本人的責任,我想這位進行改編的編劇都重罪難逃:畢竟羅琳很早就說過,她的劇本早就寫好了,第三部的故事會發生在巴西里約熱內盧的熱帶叢林里,大家會看到南美的巫師社會。現在我們看到的這個版本,不能說一模一樣,只能說跟里約的熱帶雨林那是真的毫無關聯。
【以下為二刷之后關于編劇更換的新想法】羅琳原劇本的南美線并沒有刪改干凈,留了一個重要人物,那就是差點被格林德沃暗殺,最后被麒麟選擇成為巫師聯盟新主席的維辛西婭 桑托斯。這個名字明顯是一個南美拉丁裔的名字。但是因為南美故事線全部被砍,導致桑托斯這個人物仿佛憑空出現,毫無背景信息,淪為一個面目模糊的工具人。
與桑托斯被砍的南美故事線相對應的,電影中的亞裔(中國)候選人劉洮應該也有其對應的故事線(我嚴重懷疑本應是第四部的劇情)。南美與亞洲故事線很符合這個系列想要擴展魔法世界的世界版圖的初衷(就像第一部將版圖從英國魔法界擴展到美國魔法界,第二部擴展到歐洲魔法界)。將魔法世界版圖擴展到南美和亞洲后,再由這兩個拉丁裔和亞裔候選人引出國際巫師聯盟這一組織,才算順理成章。
現在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這些劇情全部被砍,這直接導致這部電影中的整個選舉劇情線如同兒戲:國際巫師聯盟到底是個什么組織,從沒詳細介紹過;兩個跟格林德沃一起競選的人也都毫無著墨,僅僅作為路人甲背景板出現,那么這個選舉的意義到底何在?
除此之外,第二次觀看還讓我更確定地感受到,很多情節完全違反羅琳的寫作習慣,尤其是大量施展魔法的情節。羅琳的魔法世界最大的特點就是魔法是有規則的,且魔法的規則是可以解釋的。一般情況下羅琳不會憑空拋出一種魔法效果卻完全不解釋,連飽受詬病的《格林德沃之罪》都沒有出現這種魔法規則上的大混亂。然而這部電影中,大量的魔法都是莫名其妙的,根本不像羅琳的魔法世界,真要說的話,更像隔壁漫威《奇異博士》的那種美漫邏輯下,只重視視覺奇觀,不重視規則邏輯的魔法。最明顯的一場戲就是鄧布利多和克雷登斯的對戰。他們倆是怎么通過一滴水滴進入那個鏡像世界的,鄧布利多又是怎么打開熄燈器把他們倆帶出來的,全部都沒有任何解釋,讓人不由得懷疑僅僅是對《奇異博士》鏡像世界的拙劣模仿。除此之外,還有克雷登斯跟阿不福斯對話起霧的鏡子,鄧布利多拿在手里能看到克雷登斯的懷表,前作全部沒出現過,到這部里也完全沒有解釋。由哈利波特系列奠基的魔法世界一直是充滿值得推敲思考的細節規則的。為了迎合市場大眾,避免燒腦細節,一切從簡,一切讓位于視覺特效,無異于自毀長城,讓這個系列完全失去其真正讓人著迷的特點。無論羅琳多么的不擅長寫電影劇本,她一直以來為人詬病的也不過是劇本的結構問題,她真的能寫出這些從細節上就完全違背她自己寫作習慣的劇情來嗎?
2. 輿論嫌棄默默然的故事線黑暗無趣老娘舅,所以就直接把默默然給邊緣化:對前兩部設計好的諸多懸念,埋下的諸多伏筆進行極其潦草和可笑的收尾,再花五分鐘復讀一遍十幾年前所有讀過《死亡圣器》的地球人都知道的阿莉安娜去世的故事,默默然的故事就這么講完了。這樣懶惰而敷衍的寫作真的極其不尊重觀眾,讓人氣得發笑。
并且,邊緣化默默然造成的后果不僅是與前作的劇情徹底斷裂這么簡單。邊緣化默默然,會使整個系列鄧布利多和格林德沃的價值觀對立變得虛空懸浮,毫無意義。
即使默默然再不討喜,再不如其他神奇動物那樣會撒潑打滾賣藝賣萌適合合家歡式的喜劇觀影,它也一直是紐特行李箱動物園里最重要的一員。即使大多數人都意識不到,但在前兩部中,默默然才是標題里所指的那個最重要的“神奇動物”。
在這個系列第一部《神奇動物在哪里》中,紐特明確講過默默然這種神奇生物的誕生過程:如果年幼的巫師被麻瓜霸凌恐嚇不允許其使用魔法,時間長了,被這些年幼的巫師強行壓抑在身體里的魔力就會變成默默然,在仇恨與恐懼堆積漫溢后不自控的爆發出來,破壞力極強。因此,默默然是正義失效后,巫師與麻瓜兩個“種族”之間仇恨疊加交錯的悲劇產物。默默然的存在,是麻瓜社會虐待巫師的鐵證,是使巫師產生恐懼仇恨,試圖通過暴力捍衛自己權利的極端案例。因此,默默然才是格林德沃政治抱負的起點,是他之所以能夠擁有大量擁躉的根本原因。
鄧布利多想要救默默然,因為他想要化解這種仇恨,而格林德沃想要利用默默然,因為他想要利用這種仇恨來實現他的政治抱負。這才是他們二人的根本價值觀對立。一旦默默然被邊緣化,鄧布利多和格林德沃二人作為年少時執手盟約的摯愛,因為價值觀的分歧而割裂對峙的悲劇,就成了一個徹頭徹尾懸浮而空洞的八點檔情感鬧劇。格林德沃是個納粹,他殺小孩,殺可愛的麒麟小寶寶,都不會折損他作為反派的復雜深度,不會折損他和鄧布利多愛情悲劇的壯烈:格林德沃本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惡魔,但他的邪惡事出有因。然而一旦邊緣化了默默然,格林德沃很容易就變成了好萊塢動作片史上一抓一大把的那種無厘頭的,為了邪惡而邪惡的反派。邊緣化了默默然,格林德沃就變得師出無名,他的狂熱擁躉像是遠渡重洋觀看世界杯卻根本看不懂足球的球迷,在為一些根本不明不白的原由吶喊甩頭。
無論是兩位編劇中的哪一位(我相信99%是羅琳本人),肯定心里門兒清,默默然這個設定才是鄧布利多和格林德沃二人價值觀分歧爭奪的焦點——因為這部電影在劇情上可以說唯一的救贖,就是鄧布利多和格林德沃的對戰和決裂,爆發在格林德沃試圖殺死默默然宿主克雷登斯,而鄧布利多試圖保護他時。但這種對峙的象征意義,稀薄得像煙霧一樣,消失在了整部電影對默默然設定的敷衍和邊緣化之中。
然而到這里都還不是劇本邊緣化默默然帶來的最嚴重,最無法挽回的災難性后果:那就是荒謬至極的,讓人抓破腦袋也想不通的麒麟選擇巫師領導人的設定。為什么說這個極端草率的設定是邊緣化默默然才導致的?因為在這個系列前兩部中,正反兩派爭奪的焦點都是默默然:是保護默默然還是利用默默然,是化解調和仇恨還是利用煽動仇恨,前兩部的劇情動機都是這個。而現在,因為這個系列急功近利,失去自我地迎合觀眾,不討喜的默默然被徹底邊緣化,那么《鄧布利多之謎》作為續作自然需要一個新的核心劇情動機,新的正反派斗爭的中心戰場。
不知道是這兩位編劇中的哪位,竟然一拍腦門,選擇了前作根本沒出現過的神獸麒麟。不僅前作沒出現過,在十年前羅琳寫的《神奇動物在哪里》那本紐特編纂的課本中也根本沒有麒麟這種生物(默默然卻是有的!)。
當麒麟代替默默然成為了故事的中心,突然之間,前面兩部鋪墊良久的巫師和麻瓜之間的種族仇恨糾葛變得不重要了,幾乎徹底退出了正反派雙方的爭論場域,只做為一個空洞的口號存在。
現在,通過麒麟這個設定,正反派雙方爭奪的要點變成了“你是否有一顆純粹善良的心”——恕我直言,即使哈利波特系列一直被歸類為兒童文學,也從未出現過這么低幼的童話寓言設定,哪怕是第一部《魔法石》里也沒有,更別提后面逐漸黑化的成人童話了。甚至,這種寓意是“要有一顆純粹善良的心”的低幼兒童寓言,其所秉持的光明與黑暗,善良與邪惡二元對立,非黑即白世界觀,正是哈利波特系列一直以來強烈反對的。
在《鄧布利多之謎》中,紐特對鄧布利多說,人都會犯錯,但重要的是去嘗試改正。這是完全符合哈利波特系列的一貫價值觀的:人無完人,人人都兼有陰暗面和光明面,就像鄧布利多在《鳳凰社》的結尾對哈利揭曉他與伏地魔兩者必有一死的預言時說的,重要的不是你是誰,而是你選擇成為誰。但為什么到了最后麒麟出場的時候,這一切的人性復雜都被抽水馬桶沖下了下水道呢?麒麟在格林德沃和鄧布利多二選一,一個邪惡一個善良,就是這么簡單粗暴便捷易懂,沒有復雜的種族恩怨,沒有糾纏不休的過往和用一生去改正的錯誤,什么都沒有,白茫茫一片的虛無,像影片最后鄧布利多孤身一人走向紐約街頭的雪。
即使列舉了這么多這部電影的罪狀,我也不得不實事求是的說,我非常喜歡電影的結尾。這是一個典型的,讓我們這些老哈迷感到萬分熟悉的羅琳式結尾。在一個安靜的紐約雪夜里,奎妮和雅各布正舉行親密溫馨的婚禮,小小的面包店充滿了靜謐的暖意。這個場景終于將主題再次拉回了麻瓜與巫師的種族隔閡這個系列的核心議題上來。在這個平凡日常的小角落,奇跡正在發生,因為平凡小愛化解了世族仇恨。而阿不思鄧布利多這個從哈利波特系列開始就對愛充滿了信仰的角色,他獨自一人走向了雪夜空無一人的街角。正如羅琳此前在一次采訪中所說,鄧布利多這樣的愛的布道者,總是在說“是愛,哈利,是愛的力量”,他自己對愛的經歷卻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這一幕中鄧布利多留在雪夜的蒼涼背影正是這個悲劇的縮影:為了守護人們心中愛的信念,他被迫放棄和犧牲了自己的愛情,從此孤身一人到老。但某種程度上,他也不算背叛了年少時與格林德沃的誓言:這是鄧布利多在以他的方式踐行“為了更偉大的利益”(for the greater good)。
除非羅琳后續出版她的原版劇本,否則我們永遠不會知道,能寫出這樣結尾的編劇組合,到底是為什么會用麒麟替換默默然,當作《鄧布利多之謎》的主要人物和情節動機,到底是誰一拍腦門做出了如此失了智的決定,讓特效里賣萌打滾的幼齡麒麟成了這部電影的招牌神奇動物。我看這才是這部電影真正的謎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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